追思文集/ 人約黃昏後──我的追憶我的懷念

人約黃昏後──我的追憶我的懷念

六五級 何榮桂

  與路老師相處,總有一股幸福的感覺。說相處,會給人覺得後輩沒大沒小,而事實確實如此;說追隨又太沈重了一些,我當過路老師的學會幹事、研究助理,卻始終未有追隨其後的感覺。

  民國61年,我糊里糊塗進了台灣師大教育心理系,新生訓練時,看了系的簡介,師資陣容中看到「路君約」教授的姓名,心想,姓「路」己夠稀有了,又加上了「君約」,真有點浪漫。更浪漫的是,看到學會編的系刊「心原」,來了幾個很有意思的姓名猜謎,覺得是蠻有趣的設計。諸如,銅牆鐵壁(黃堅厚)、小時了了(韓幼賢)、童山濯濯(林清山),「人約黃昏後」就是路君約老師了。三十多年了,記憶猶新。這些設計確確實實活用了心理學裡的記憶術。

  老實說,大學四年,我並沒有很認真唸書。有幾門課,雖也沒有唸好,但授課的老師讓我印象深刻,教這幾門課的老師的思想行為導引了我的一輩子,且成為我日後生活中待人處世為學教學的明鏡,影響我之深便不用說了。這幾位老師的授課內容與講課神情,迄今清晰停留在記憶中的應是大一林清山老師的統計學,大二簡茂發老師的教育與心理測驗,大三黃堅厚老師的心理衛生以及路老師的測驗實習。

  上路老師的課對我而言其實是很fuzzy(乏晰/模糊)的(幾年前我也嘗試用fuzzy theory去研究語意辨別的問題);說真的,心理測驗不像物理測量,的確很fuzzy。不管你的聽力如何敏銳,一開始,大部分人都會對他的鄉音很fuzzy。因為好奇與鄉音的模糊,我常選擇坐在教室的前排,雖是如此,也是聽不太懂,下課休息,我總會追問,路老師也很有耐性的找出他辛苦整理的卡片給我看,一學期的互動,一些較不易瞭解的抽象概念(諸如aptitude,construct,reliability及validity等)也就有所把握了,這些真讓我一輩子受益無窮。

  路老師的鄉音雖不易聽懂,但他的板書及卡片上的字跡真是漂亮極了。事隔十多年,路老師出版了他一生重要的著作之一,心理測驗(上下冊),他還託人送到我的信箱,上冊扉頁寫著「榮桂教授指正,作者署名,七十八年元月十六」,稱後輩小子「教授」,讓我受寵若驚,也反映路老師多麼尊重專業;下冊則為「榮桂主任仁兄指正,著者署名,(81)十一月十一日」,路老師實在太可愛了。他老人家大概想起十多年前,這個不甚用功的「仁兄」學生,現在該好好的讀一讀我這兩本書。目前這兩本書不僅是我須經常翻閱的參考書,而其迷人的簽名字跡也變成我的珍藏了。

  因為四年的大學沒好好唸,因此也就不敢也不打算以大學的所學做為終身志業的憑依。民國69年,我隨吳鐵雄教授到師大籌設電算中心,時任中國測驗學會理事長的路老師找吳教授擔任總幹事(現稱秘書長),吳教授就工作之便,要我當幹事(相當於現在的秘書),當時,我實在不知道什麼是理事長,總幹事及幹事到底幹什麼事。因為吳教授是我工作上的老闆,我也不敢推辭。後來我問有經驗的范德鑫老師(我就是接他的工作幹起雜事來),他有趣的告訴我,理事長當然是學會發號施令的掌門人,總幹事就是幹總事,而幹事就是幹雜事了。依我的經驗,這些雜事包括管收支、擬函稿、辦活動,最重要的是編輯一年一期的測驗年刊了,雖是雜事,卻是我一輩子可貴的工作經驗。當然,最珍貴的是可與路老師親近的接觸。路老師於民國74年卸任,簡茂發教授接理事長,我持續擔任幹事,直到吳鐵雄教授任理事長,我也順理成章的「高升」總幹事。從我當測驗學會的幹事起到後來接任理事長為止,每年一期的測驗年刊都會在年會開會時出刊,從未脫期,這件事路老師是相當滿意的,也讓他相當開心。

  我在測驗學會幹雜事期間,從未聽到路老師及吳老師發號施令(當然,范老師是玩笑似的說說而已)。不管是經費的開支,計畫的擬訂等,完全授權,幾乎百分之百依我的想法進行,這種對屬下的信任,無形中相對的增加我的責任感。黃堅厚老師的人格心理學與心理衛生我也沒唸好,倒是記得他課堂中講過,人格圓熟者對人較有信任感,我在路老師的身上得到的充分的印証,而此種待人的態度也深深影響我日後與工作同仁的相處。

  真正引我進入測驗學術殿堂的是路老師要我參與國科會支助的「系列學業性向測驗」的編製計畫當兼任助理。系列也者就是從小學(簡茂發、蘇建文、陳淑美)、國中(吳鐵雄、邱維城)、高中(盧鑫銘、黃堅厚)到大學(路君約、何榮桂)各階段之學術性向測驗。此計畫旨在根據我國文化背景與國民之心理特質,編製一系列之學業性向(scholastic aptitude)測驗,從事輔導、甄選、分類與研究之用。此計畫民國72年開始,歷13個月完成。發行二十多年,此測驗仍被視為中小學之重要測驗之一。當初參與此計畫,對我的能力與編製測驗的經驗而言,真是一大挑戰,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,幸好,路老師給我看了不少有關的書籍,並且耐心的指導我擬題、預試、項目分析、信效度檢定,建立常模等標準化過程。路老師似乎不滿意我大三時的測驗實習課,趁這個計畫要我踏踏實實的實習。路老師主持此系列學業性向測驗從研發到完成,在國內尚屬創舉,適用對象最廣,參與教授最多,標準化樣本也應是最多(達一萬八千多人)。有趣的是參與者是三代師徒,而我是唯一的第三代。前兩代都是我的老師,其中有三位曾是我的導師,兩位是我的指導教授,關係真是菲淺。比較特別的地方就是九位編製者中,八位都是教心系的教授,我雖是系友,但非在母系服務。教心系係國內心理測驗的重鎮,人才濟濟,路老師何以捨近求遠,要我參加,我曾在單獨與路老師相處的機會有意無意的問了這個問題,路老師也祇是露出典型的路式笑容;路式者,可敬可親可愛也。不論何種原因,路老師給了我這個歷練的機會,這段因緣,讓我拾回信心,也影響了我一輩子的研究工作。1985年,我赴美攻讀博士學位前,路老師邀盧欽銘老師、吳鐵雄老師在金山南路一家餐廳為我餞行,席間,要我平時少喝酒(我其實很少喝酒),當時卻頻頻要我多喝幾杯,真是有趣。這個時候,我把自己未來想做的研究工作,結合測驗與電腦(當時在國內雖然CAI盛行,但CAT則尚未有人問津),也就是電腦化測驗告訴路老師,路老師認為這是一個很新的方向,適合我去發展。二十多年來,我也一直未偏離此領域。

  須要一提的是,刊登於測驗年刊之「大學系列學業性向測驗之編製報告」,事實上是路老師逐字獨立撰稿完成。我原先也不知道有此報告,看到三十二輯(民74)測驗年刊,才發現路老師把我的名字掛在其後,能與路老師並列作者,真是我莫大的榮幸。因此之故,現在我發表論文時,也會把我的學生或助理並列為共同作者。

  從事測驗理論的研究與實務已二十多年,當初路老師引導我參與「系列學業性向測驗」的編製,是我在此領域最有意義,過程也最特殊的工作。在我的經驗裡,「系列學業性向測驗」應是國內一項測驗的大工程。回顧測驗在台灣的發展,重要測驗之研發,路老師幾乎無役不與,一些大塊頭的測驗工程(如比西量表及GATB的修訂)幾乎都是路老師主其事而完成。路老師在軍事測驗及教育與心理測驗的頁獻,迄今難有他人能與匹比;大家較不熟悉的職業心理測驗,事實上也是由路老師首開先河。民國71年中國測驗學會接受內政部職訓局(後改隸勞委會)委託,主持通用性向測(GATB)台灣版的修訂與研發。我當時雖未實際參與修訂工作,但因擔任測驗學會幹事,路老師要我主持預試工作,肩負這種大型測驗的主試工作,才能真正體會主試者之專業素養何等重要。此大型測驗之研發,又分了許多組,如「我喜歡做的事」(林一真教授),工作性格量表(楊國樞教授)等,後由簡茂發教授、吳鐵雄教授、何榮桂教授及林世華教授陸續接棒,持續二十多年,這麼長久的學(或學會)官合作,恐怕也很難找到他例。後因行政機關方面受外勞政策的影響,而致經費壓縮,因而中止合作,殊為可惜,雖然如此,此項計畫對職業輔導用的各種測驗,貢獻良多,很多測驗至今仍為職業分類、安置與輔導之主要測驗。

  而路老師對測驗的應用與推廣更不遺餘力。從民國62年起,在青輔會委託中國測驗學會發行之「測驗與輔導」雙月刊中,擔任編輯並主持「問與答」專欄,對測驗觀念之澄清與推廣運用,貢獻良多,相信當時廣大的讀者群都會受到他的教導與影響。路老師雖然致力於測驗之推廣與運用,事實上他對測驗的使用是相當保守的。記得在大學修他的測驗實習時,他給我們一個作業要同學為國中的輔導室擬一個測驗計畫。同學心想,測驗應該是做愈多愈好,因此,把自己知道的測驗統統列進施測計畫裡。但這都不是他要的答案,路老師認為不要為測驗而測驗,在應用上應有目的,不可濫用,他把這些概念清楚的表達在他的著作「心理測驗」下冊的附錄中,此附錄相信對應用測驗的人相當有助益,這些概念也是其它書籍不易見到的。

  可敬可親可愛的路老師其實是相當有脾氣的。我曾有兩次目睹他發飆的情景。一次是吳鐵雄教授擔任理事長時,召開職訓局專案會議,因有人開會經常未出席,影響計畫進度,路老師當場大發雷霆,掉頭就走,我緊跟其後,在樓梯間前邊勸邊拉他回會場,他給了我很大的面子,回到原來的位子坐下繼續開會,還有些不太好意思,樣子著實可愛。另一次則在吳武典教授理事長任內,同樣是召開職訓局的專案會議,因有些組經費編得多了一些,而效果不如預期,在討論中動了他的肝火,這次真的非同小可,路老師盛怒之下,還用手杖敲了桌面,與會人員真的嚇了一跳,會場頓時噤若寒蟬,還好,一下子就熄火了,會議才再繼續進行,路老師似為自己的失態而有歉意。能有機會遇到路老師發脾氣也是難得的經驗,但我總覺得喜怒形於色的人心理總是比較健康的。後來我接吳武典教授任學會理事長,因有兩次經驗,讓我主持會議時戰戰兢兢。我甚至不敢坐在主席正中間的位子,而略微偏左或偏右坐下,因為與會人員除了林一真教授是我的學長外,其餘的理監事,都是教過我的老師或來自他校老師輩的教授。不坐中間以示對各位師長的尊重。任內雖沒做什麼大事,倒也順利卸任。

  打從大學時代開始,跟路老師見面,迎著他的路式笑容,握手是不可少的接觸。我這輩子已記不得有多少人跟我握過手,大部分握過就忘了,但跟路老師第一次握手,就讓我忘不了握的感覺,是真正的厚厚實實的「握」,他的手掌厚實,每次總是用力的握著,持續良久,讓人有一點痛而溫暖的感覺,這是非常不一樣的,這種動作與感覺從未間斷,好似他感覺我功力不夠,,須持續加持。歲月畢竟非常現實。大約三年前的一個傍晚,我走路返家途中,在路老師家附近的路口,看到路平小姐要帶路老師及師母到外邊吃晚餐,我趨近向路老師問好,也幫忙扶著他坐進車子的後座,車子啟動時,路老師向我揮著手,也以獨有的路式笑容向我表示謝意。這次他沒再握我的手,而我扶著他進車子的當下,他有點吃力的移動身軀,讓我感覺路老師真的有點老了。

  路老師家住師大附近,所以經常有機會在和平東路上遇到他與師母相互扶持,移動著緩慢的步子散步。自此,每次遇到路老師的互動有了很大的改變,這個改變變成我掐掐他的手臂,而他不再用力握我的手。路老師真的有點老了。擦身過後,我也總會停留片刻,回頭望著兩老緩慢移動的背影,路老師真的有點老了,而我心裡也泛出幽幽的感傷。

  三月二十日傍晚在教育學院大樓樓下,碰到心輔系陳章興先生,他告訴我路老師進國泰醫院,我心裡浮起憂慮,似乎一些不想來到的情景要來。歲月不僅現實,而且殘酷。次日果然得到路老師離開我們的消息,心裡頓時一片空白,隨後,浮現於腦際的依舊是他fuzzy的鄉音,典型的路式笑容,讓人感覺到一點點痛之後而有溫暖的握手,和平東路上緩緩移動的身影。享嵩壽而豐富的生命,離開了我們,哀傷難免,但我儘量想些路老師的可愛來填補腦際的空白。後輩小子中最敢跟路老師沒大沒小的應是吳靜吉教授、林世華教授及我了。對於這位亦師亦父的路老師,我們三人真可放膽跟他亂開玩笑,甚至胡扯一番。與心如赤子的路老師相處,言談笑語間,相交已忘年。此情此景終不再。路老師,您是我們的想念!

  三月廿七日在台北醫學大學附設禮堂舉辦告別式。我素服搭車到會場,這麼不起眼的地方,我還與陳李綢老師找了半天才找到。原來是在地下室停車場隔起來的小房間。靈堂布置簡單,應該說極簡單才貼切。來向路老師告別的也只有家屬,親友以及他的學生。這麼簡單的場景簡直超乎我的想像;以路老師望重士林,在測驗界一代宗師之尊,我以為會場會是很隆重,盛況空前的,我的不切實際的想像也顯示我的低俗。怪不得我是路老師的弟子,但不是入室弟子;我是路老師的門生,但不是得意門生。我赫然明白了,這些形式一點都不重要,我們用想念向老師告別。路老師一生就是這麼簡單。簡單的家庭,簡單的心靈,簡單的教學與研究(祇有測驗了),簡單的人際關係。他的一切就這麼簡單。簡單就是美。路老師確確實實成就了他的美麗人生。

  告別場景雖極簡單,但在肅穆的氣氛裡每個人對路老師的哀思刻骨銘心。家祭後,他的眾愛徒也在儐儀人員的引導下,向路老師行禮致敬。大斂前,要瞻仰遺容,恐路式笑容不再,我真有近路老師而情怯。祇見路平小姐哀傷答禮,天苗學姐哭跪在靈柩旁,打從大學時代到現在,我從來沒有對路老師恭恭敬敬過,這是最後一次,不能太隨便了。我提醒自己,要向路老師恭敬的行最後一個敬禮。路老師安祥,路式笑容依舊,只是不能再握手了。頓時淚已滿頰。大斂後,發引上靈車,直赴基隆火葬場火化,靈骨暫奉厝台北市慈恩園。路老師,您的每個親友及學生的心裡就是您的家。路老師,您是我們的記憶!

  同日,我與吳武典老師赴政大參加中國測驗學會理監事聯席會議,為了紀念路老師一生為測驗的付出與貢獻,治喪委員會建請學會設置路老師的學術講座。與會的年輕一輩理監事,雖然有些不認識路老師,也未曾親賭路老師的風采,但都滿懷景仰之情,會中一致通過在學會設置「路君約教授學術講座」,總算及時為路老師作了一件有意義的事。會中決議,每年學會年會舉辦之學術研討會,辦理一場「路君約教授學術講座」專題演講,能膺此殊榮者為前一年度學會之木鐸獎得獎者。此講座之設立,將持續發揚路老師專注於測驗學術研究與推廣,路老師雖然離開了我們,但留給了我們無盡的精神資產。路老師,您是我們的文化!

台灣師大資訊教育系教授
台灣師大電算中心主任
前中國測驗學會理事長
何榮桂